霁

*很久之前的存稿

见字如面。

最近病人很多，忙得有些找不着北，直到今晚才腾出些空来写信。我想今晚写不完我是不会休息的，本来不想让你等这么久。

前段时间有一个女孩子来找我，23岁，进屋之后一句话都没说，坐在我面前，表情木然地盯着桌面，任我问什么都不回答。于是我们谁都不再开口，我望着她，她盯着桌面，只有外头的风把树枝辟哩啪啦地抽向窗户。然后她开始哭，脸埋在手掌里，断断续续地呜咽，好像内里已经碎得一塌糊涂。她哭了足足20分钟，没有放下手，也没有抬起头，哭完之后用袖口擦干眼泪，抱着大衣站起来，冲我鞠一躬，说出见面之后的第一句话：“谢谢你，医生。”

然后她走了，期间甚至没用桌面上备着的纸巾。我看过她交上来的资料，单薄地陈列着个人信息，不再有别人的名字，似乎如果她突然销声匿迹，也没有人会发现。

那天晚上我失眠了。我曾经以为自己不会被病人影响，但那天我几乎是立刻回忆起父母刚去世的日子，我坐在客厅里发呆，想着邻里以为我听不见的议论。他们说，这孩子真可怜。

我不觉得自己如何，只是忽然想到如果自己就这样死去，大抵也不会有几个人记得我。这个想法如同魅影，一直到我被母亲的叔父收养长大到现在，我都不曾真正摆脱它。

这是我第一次告诉你这些，我知道你肯定会生气，会担忧，但我还是想说，你不要怕。

我只有一张父母的照片，装在向下放着的相框里，偶尔记不得他们的样子，就掀起来看两眼，然后带着些平静的恍然大悟，哦，他们的确该是这副模样。他们在相框里冲我笑，于是我扯扯嘴角，也回一个笑。

那晚凌晨三点，我下床去看他们的照片，他们依然微笑着望向我，然后我一把拍下相枢，忽然想到你。他们那么欣慰与高兴，一定是看到我遇见了你。

  

二十年了，我居然第一次反驳这个魅影。我说，如果我死了，你一定会很难过。人在临死时走马灯般回闪人生，总是想到至关重要的那些，而我在假设里想到你。

我是一个挺无所谓的人，但我真的怕你难过。

我想起之前求婚的时候，自己单膝跪在你面前，托着那个漆黑的小盒，讷讷不知所云。高原的长风从天边吹过来，吹过雪山，吹过冰川，吹过长江源，吹过青草甸，我们在最纯净赤诚的远人之境请天神作鉴，而我生平第一次恨自己笨口拙舌。你没有笑，你伸手拉我，西藏的天空在你枫色的眼里融成明澈的泪。

后来我总跟你说，自己当时没发挥好。你就笑我，你搁这高考呢？还没发挥好？我说，比高考还紧张。

你看看我，没说话，伸手去拉我的手，表情认真：“这跟高考不一样。高考可能会有意外——但你不也考好了？——我是说，高考会有意外，但你觉得我会拒绝你吗？”

——你总是这样，我总是在你而前哑口无言。

我记得那时你的眼睛很清很亮，像晴空下的纳木错，雪山的倒影是你眼底的高光。

我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第二双这样的眼睛。

我猜到了，你读到上面，一定在害羞，还会小声抱怨我一张嘴太能说，总喜欢撩逗你——谁让我们的小助教一向脸皮薄呢？

好了，不要恼，不要生气，也不要害羞，我是说，我并没有逗你。我的意思是，只是你，只有你，除了你，不会再有别的人了。

我爱你。当初在青藏高原上还欠着这么一句，现在补上去，似乎有些迟，希望来得及。

还有，这些日子你在外教研，我知道会很忙，但是，但是，也一定要照顾好自己。按时作息、好好吃饭，跟你说过很多遍，只是你从来不长记性。

我也向你保证，会好好照顾自己，写完这封信，我就去睡觉。

再有，外头下雪了，今年的第一场雪。

注意保暖。

风

2021.11.7