*军队pa,一个新的写作尝试
*设定参考《一闪一闪亮星星》
*字数1w+,把一个很长的故事改短了,长话短说。
summary:七年后,他打开了录音笔。
文件序列:01
类型:军方内部行动报告(复印件)
标题:关于021行动的后续报告
时间:2070年8月25日
特别注明:内部机密,禁止泄露。
2070年8月21日,六越军方下令清剿西谷海域游荡的恐怖势力,并此次行动代号定为021。军方在海上派遣军舰、直升机;在敌人盘踞的西谷海岛上,则派遣特战第一小队等多个行动组进行潜入突击。
……
任务失败。上岛小队损失惨重,多人重伤,其中第一特战小队的队长洛小熠中弹坠海牺牲,至今未寻回遗体,追授个人功勋。
以上。
情报组专员『BP』笔记:
接到上级命令,重新彻查七年前的021行动。那次行动失败得蹊跷,上级怀疑军队有内鬼,秘密授意情报组彻查。当年行动的参与人员是重点排查的对象,其中,第一小队逝世七年的队长洛小熠是调查的一大关键点,他的相关资料是我负责的部分。经调查,他曾在长达六年的时间里,断续无规律地接受了心理辅导。他的心理医生姓刘,我们小组的成员曾对她进行过询问,对其评论如下:
“洛小熠吗……我跟他也不算很熟,你知道,心理医生应该与病人保持一定的距离,虽然我们断断续续地因为看诊咨询什么的联系过六年,但是彼此之间没有任何医院以外的私交——事实上就连他来找我的频率也低得怪异,有时候我两年都见不上他一次。”
“但他还是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。嗯……大概是因为,那孩子给人的感觉,实在是太特殊了。”(批注:特殊?为什么特殊?是因为这个人的气质,还是因为他的心理问题?)
医生会在问诊期间用录音笔记录谈话,刘医生也有谈话完毕之后录音总结的习惯。于是,在征求医院同意、拿到了调查令后,我调取了刘医生的看诊录音,或许可以从中获取某些信息。
以下为医生录音笔中的文件转录。
文件序列:02
类型:录音文件
标题:刘医生与洛小熠第一次谈话的录音,以及谈话后刘医生的总结录音(二者交叉剪辑整合版)
时间:2064年8月30日(专员『BP』笔记:洛小熠那个时候只有十六岁吧?为什么会去主动找心理医生?他的检查报告上明明并没有心理疾病的结果?)
声音来源:洛小熠,刘医生
转录人:情报组专员妖姬『YJ』
特别注明:内部机密,禁止泄露。
【第一段录音开始】
现在是2064年8月30日,下午四点整,我刚刚结束与六越特战学院新生洛小熠的第一次谈话。
他是一个很特殊的来访者。明明只有十六岁,看上去真的很稚嫩,但是整个人的气场却成熟而克制……说不出来的违和。进屋的时候,他飞速地打量了一下整个空间,带着熟练而谨慎的戒备,感觉有很重的职业性。(专员『BP』笔记:十六岁的新兵为什么会有“职业性”的戒备?)然而坐下来与人交流的时候,他又是一种真诚礼貌的状态。他很喜欢笑,笑起来的时候也很温暖,但是结合前面的特征,我只觉得他确确实实在极力克制着某些消极的情绪。(专员『BP』笔记:之前提到的“特殊感”?)
“你好,是洛同学吗?请坐,要喝点茶吗?”
(转录人:此处有衣料摩擦的声音,大概是坐下了。)
“不,不用,谢谢您,我不渴。”(专员『BP』笔记:声音里的确小心地压着浓郁的疲惫和沉重。提出拒绝,看来对沟通的戒备心很强。)
“喝点吧,天这么热。”
(转录人:医生温柔地笑了笑。然后有倒水的声音,杯底磕碰桌面,被推过去的摩擦声。紧跟着是三秒钟的沉默时间,叙述者似乎是叹了口气,接着笑了一声。)
“谢谢。”
我察觉到他虽然态度温和真诚,连礼数都周全得无可挑剔,但对沟通却着有较重的戒备与抵触心理。他一直在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次性纸杯的杯壁,垂着眼睫,目光落在摇晃的茶水上,好像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。为了让他能够放松心情主动交流,我先提起了话题,问他刚入伍的生活怎么样?有没有不习惯?
“还行,也就那样,没什么不同。”
(转录人:叙述者语气偏轻,较之前更为松弛,带着笑意。)
(专员『BP』笔记:疑点:什么叫“没什么不同”?)
我和他讲述了一些以前在军营里遇到的趣事,成功让他的状态松弛了一点。对了,他确实很讲礼貌,即使我觉得他心里有一处只有他自己能理解的世界,在别人开口的时候,他也还是会第一时间抬眼直视着说话人的眼睛,嗯,带着笑。(专员『BP』笔记:此人实际性格可能亲和力较强,适合与人交往,能让人迅速产生信任。)
在经过了短暂的聊天之后,他主动提出了自己来找我的目的(专员『BP』笔记:调整得非常快,看上去是一个对自己的个人情感十分苛刻的人。)——我不知道是不是他真实的,或者说全部的目的——总而言之就是,他朝前倾了倾身子,直视着我,说出了他的问题。
“刘医生,如果有机会,可以改变悲剧拯救一个人,您愿意吗?”(专员『BP』笔记:这句话是什么意思?)
这个开场直接得让我十分意外,但我很快反应过来自己正在接近他的核心问题,于是思索了一下,认真反问他:“你是指什么样的改变和拯救?”
他的眼神显而易见地飘忽了一下。我瞬间意识到这似乎是一句错误的问话,果不其然,接下来他就天衣无缝地朝我微笑起来,抱歉地摇摇头。
“我也说不清楚。”
(转录人:织物和皮革摩擦的声音,像是有人向后仰靠入了座椅。)
(专员『BP』笔记:声音依然很轻,但语速从容平静,明显是提前构思好的回答;身体后仰,拉开距离,典型的戒备肢体语言——对坦白就这么抵触?)
他在回避。
我在心里叹息一声,正准备另起话题换一个方向入手,他却忽然又接了下去。
“我最近总是做梦。”
“梦到什么?”
“我梦见……”
(转录人:长达五秒的沉默,可以听见叙述者略微有些压抑急促的气息,然后又归于平静。)
“我梦见以前的事情,我最近总是梦见那些发生过的,很久远的事情。”
他垂着眼睫,呈现出一种没有锋芒的乖顺,语气很轻柔,好像真的浸在梦里。
“我循环往复地梦到那些事情。每一次我都试图做出改变,但每一次都只能走向相同的结局。”
“是指你会失去某个人吗?”
“……是的。”
他平静地直视着我。
“我曾失去过他,无数次。”(专员『BP』笔记:谁?)
“在梦里?”
(转录人:叙述者顿了顿,然后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失笑。)
“……算是吧。”(专员『BP』笔记:他没有说实话。)
我在这时发现我其实看不太懂这个年轻人。尽管准确地说,他还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小孩子,涉世未深,甚至可以说乳臭未干,但我居然看不懂他。他坐在我面前,苍白年轻的面孔上仿佛笼着川西山峰上经久不散的云雾,(专员『BP』笔记:事实上我也无法理解——刚刚他的表达,与其说是在讲述梦境,不如说是打着梦的幌子在描述现实。可是那些东西怎么听怎么像小说里写的时空循环和穿越……难道是妄想症?可是军检资料上他的精神状态是正常的?)
但他没有给我过多思考的时间,直接继续说下去了——是的,与其说他是来找我咨询和治疗,不如说他更像是在找一个人倾诉一些事情,以至于他并不是很在乎我会给出什么样的回应。
“我的梦始于一本日记。”
“日记?”
“他留下来的日记。”(转录人:叙述者停顿了一下。)“他父母走得早,亲近的人不多……我算一个。所以他的东西大多交给了我。我把大部分的都打包送到他家里,只留了一本日记在身上。七年来(被专员标为重点)我一直没有看过,因为我总觉得这像是等人家离开了之后偷窥他的隐私。”
“直到某一天,这本日记被意外烧着了。”
(转录人:医生轻轻吸了口气。)
我能看出他口中的那个人对他来说很重要,所以在听到对方的遗物被毁坏的时候,我下意识地感到惋惜,并小心地注意着他的表情。但他很平静。他还是垂着眼注视着杯里凉透的茶水,仿佛在透过液面望向某一个时空。
“那天我被临时叫走,走得急,没把桌上的日记收好,我的位置又靠窗,本子正好被风吹开了。后来有人告诉我,同宿舍的一个人,违反规定,醉酒抽烟。火星子燎到日记本摊开的一页上,烧坏了一张纸。”
“我赶回去的时候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,揍了他一顿。”(转录人:叙述者淡淡笑了一下。)“……不过没事,责任在他,我顶多挨顿批。”
(转录人:医生也笑了。)“那必须是他的责任。”
“是吧,我也觉得。”(半调侃的,然后笑意渐敛)“我以为这件事情就算过去了。可是当天晚上,我就梦见了我们最后一起出任务的那一天,也是他牺牲的那一天。”(专员『BP』笔记:他只有十六岁,才刚入伍,怎么可能出任务?)
我感觉到他正在讲述的一切都在慢慢超出我的理解。特别是他所说的时间、事件,安放在他这么一个十六岁的男孩子身上,都显得过分的违和。这个时候我再去细细打量他,少年人穿着基地统一发放的黑色作训服,身姿挺拔如小白杨,却又隐约有一种说不出的疲态,如同一把封了鞘的、伤痕累累的尖刀。
“我们的行动并不顺利,最后不得不分头行动,而他就是在我们分开后出的事。我一直很后悔,即便是在梦里都无法控制自己不去阻止这种可能的发生……所以我和他交换了路线。”
“我的本意是拒绝分头行动,但是他不同意。他说这样只会让两个人都暴露,我没有办法,只好答应他,但是要求路线我定。”
“可是失败了。”
“我在耳机里听见了那边的枪声,然后我醒了。”
(转录人:长久的沉默。)
“……他对你一定很重要吧?是朋友吗?”
他在这个时候终于抬起眼睛直视着我。我注意到他的眼睛居然是非常漂亮的鲜红色,红得像我去年秋天去北京旅游时见到的,漫山遍野的枫叶。不光是鲜艳,他的眼睛还亮得惊人。即便全身上下都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压抑与疲倦,也都掩不住那里的光亮,明艳得惊心动魄。
然后他很轻很轻地歪了一下头。我注意到这是他来到这里之后露出的第三种表情,前两种是兀自专注的沉思和礼貌回避的微笑,而这个时候他大概是想笑一下,但他的眼睛里只有浓郁得化不开的哀伤。
(转录人:长达半分钟的沉默,这段时间里叙述者没有任何动静,只有窗缝里透出的风声,窗帘掀动的脆响,树叶耸动的哗啦声,和隐约的鸟鸣。半分钟后,突兀地响起了闹铃声。)
“刘医生,时间好像到了。”(专员『BP』笔记:有什么不能说的吗?)
“啊,是的……”
“麻烦您了,谢谢您听我胡言乱语这么久。”
【第一段录音结束】
文件序列:03
类型:人物关系(复印件)
标题:洛小熠的人际关系梳理
亲属:父母双亡,由当时的军方师长席罗收养长大。
其他:多为读书时的同学,没有长期联系
入伍后:多为同队或者同班的新兵,包括后来第一小队的成员(东方末,蓝天画,百诺,子耀),但关系并不密切。(专员『BP』笔记:他是那种会把人际关系搞得这么疏离的人吗?是否有目的性?)
(批注:并没有关系密切且去世的人。)
文件序列:04
类型:录音文件
标题:刘医生与洛小熠第二次谈话的录音,以及谈话后刘医生的总结录音(二者交叉剪辑整合版)
时间:2066年12月22日(专员『BP』笔记:间隔超过两年?)
声音来源:洛小熠,刘医生
转录人:情报组专员妖姬『YJ』
特别注明:内部机密,禁止泄露。
【第二段录音开始】
现在是2066年12月22日,晚上九点二十四分。
时隔两年多,洛小熠再次预约了我的门诊号,让我在忙乱中想起,原来我的诊室曾经有过这么一位访客。(专员『BP』笔记:称呼变了,不愿意称之为“病人”。)
我们依然是在下午见面。他这次没有穿学院统一的作训服,清瘦的身躯裹在干净漂亮的米白色毛衣里,抱着进屋后脱下的羽绒服坐在椅子上。在这个时候我才勉强感受到他是一个十八岁的年轻人,干净清澈,稚气未脱的。然后他抬起眼直视着我,那股子稚气又在一瞬间褪得一干二净——这会儿他倒是不像两年前那样疲累苍白了,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清晰沉稳的成熟。他的眼睛静得像一片湖,空寂地倒映着我的影子。
外头在下雪,风撞在窗户上呼呼的,我注意到他的发间都落满了雪。
(转录人:抽纸的声音。)
“擦擦吧,里头暖气开得足,但也要当心感冒。”
“谢谢您。”
(转录人:纸巾被揉住擦拭的声音。)
“怎么了?”
“没什么,就是……您还记不记得,上次我们见面的时候,您问的那个问题?”
“哪个?啊……问你他是谁?”
“是的,我想我现在可以回答您了。”
(转录人:约六秒的沉默,然后是座椅支架受力改变的声音,衣料与木质桌面发出窸窣的摩擦声,可能是叙述者身体前倾,把手臂搭上了桌面。)
“他是我发小。”(专员『BP』笔记:发小?他有发小?)
“发小?”
“嗯。我们从小一起长大……他陪伴了我十余年,就像我生命里的一部分。”
“你真的把他看得很重……不过,为什么之前不愿意说出来呢?”
(转录人:叙述者叹了口气。)
“嗯……没关系。那……上次我们说到哪里了?一个梦对吗?你后来有没有继续做过类似的梦?”
“有的。但是需要契机……在第一次之后,我把他的日记全部扫描备份,试着烧掉了一张原件……然后成功了。”
“所以我发现,每次要回去,我都必须在现实里烧掉一张他的日记,而且是只能回到日记对应的时间点。在这个时候,我才第一次去看他写了什么,试图找出能够挽救他的蛛丝马迹。但很遗憾,除却被意外烧掉的第一张——也就是整本日记的最后一张,剩下的日记都是行动以前的内容,没有任何线索……我只能自己不断摸索尝试。”
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当时的感受。至少到那个时候,我都努力告诉自己,把他说的都当做是梦来理解。但正是这样,我才更不知如何评价他烧毁对方遗物的行为。于是我看着他的眼睛,问出了一个核心的问题:
“……你成功过吗?”
他哀伤地冲我笑了一下。
“并没有,至少前几次我都失败了。”
“我试过了所有的方法,更换双方路线,排除危险选项,拒绝分头行动……但是每一次都失败了。”
“后来我意识到真正的症结还没有被找到……他本身性子就淡,写的日记不多不长,留给我改变的机会也就有限,我不能这么盲目地试错下去。”
“我开始独自秘密调查当年的事情,然后发现了很多不对劲的地方——为什么每一次更改路线敌方都能预料到?为什么不管埋伏在哪里都很快会暴露?”
“果然,后来上级查出了内鬼……是他的前辈。”(专员『BP』笔记:内鬼?行动是哪一次?为什么这种事情没有记录在案?)
“审讯的时候,对方点名要见我。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……”
我看着他顿住,双手交握,肩头微微发抖,然后深吸一口气,语气变得冷硬又刻薄,居然是把对方的状态表现了个十成十……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一直在心里反复回忆这个场景……来惩罚自己。
“他双目通红,冷笑着望向我。他说,洛小熠,你知道为什么他会死吗?”
(转录人:叙述者停下,艰难地喘了一口气,再说话的时候几乎只剩下嘶哑的气音。)
“‘因为他把你的定位器和他的换了,该死的本来是你,明白吗?’”
“他什么都知道,原来他什么都知道……”
他闭上眼,飘忽哀戚的尾音被掐死在喉咙里。过了很久,他才重新抬起眼睛,我注意到发抖的指尖被他不动声色地收拢进掌心。然后他静静地看着我,说:
“出来我就冲进洗手间吐了,我从来没有这么恶心过。”
“我们都是杀人犯,谁也不配指责谁。”
这些事情几乎是惊天动地的机密……说出去都有可能受处分被开除的。尽管我一再逼迫自己去认为那些都是洛小熠自己的梦,但从他的讲述,任何人都能很清楚地听出来这并不是完全的杜撰。(专员『BP』笔记:就是这样才让人觉得匪夷所思。)我不知道自己那时是什么样的心情,只记得时间到了,而我们谁都没有再说话。现在想起来,作为医生,我大概也只是希望他能够好受一点。
(转录人:医生发出一声叹息。)
就这样吧。
【第二段录音结束】
文件序列:05
类型:录音文件
标题:刘医生与洛小熠第三次谈话的录音,以及谈话后刘医生的总结录音(二者交叉剪辑整合版)
时间:2067年5月12日(专员『BP』笔记:这次间隔较短。)
声音来源:洛小熠,刘医生
转录人:情报组专员妖姬『YJ』
特别注明:内部机密,禁止泄露。
【第三段录音开始】
现在是2067年5月12日,中午一点零三。
经过两次的谈话,我已经清楚,比起治疗和咨询,我的这位访客,他更多地是需要倾诉和讲述。于是我逐步地减少了发表自己看法的次数。
洛小熠这一次是上午过来的,他说他下午就要执行巡洋任务了,特地选了上午的预约——是啊,一转眼,他今年都已经十九岁,是六越特战第一小队的队长了。
他的状态调整得向来很快,快得我都有点惊讶,仿佛他是一个完全不给自我潜意识发挥空间的人。(专员『BP』笔记:的确,对自己高要求到苛刻无情。)每一次咨询之后,他再次出现,身上的压抑就会明显减轻很多,包括在谈话过程中出现的情绪失控,他也能迅速控制下来。现在坐在我面前的,就是一位军服笔挺,面容沉静的新任领导人。
“谢谢您听我胡言乱语这么久,刘医生,我现在确实好很多了。”
“哪有,其实我也没做什么,是你自己调整得好。今天想谈谈什么?”
(转录人:三秒的停顿,然后叙述者笑了一声。)
“就继续讲吧。”
其实我很担心他的心理承受能力,尽管知道他有强大到令人咋舌的调整速度,我也还是忍不住担忧他的精神状态,毕竟是要反复面对巨大的刺激,他没病都是奇迹。
“……确定不用缓冲一下吗?”
(轻笑一声)“长痛不如短痛。”
(转录人:医生叹了口气。)
“……我知道内鬼的事情之后,立刻烧了一张日记回去。但是我并没有找到明确的证据,毕竟对方是在很多年以后才露出马脚……我只好从他身上入手。临近行动的时候,我跟踪了他,果然发现他跟我交换了定位器。”
“我以为自己会足够冷静,但事实上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。我质问了他,尽管我的大脑混乱得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说什么,大概是‘为什么要换定位器?’。他告诉我,他之前无意间发现了前辈的不对劲,但一是没有证据,二是……您知道,那毕竟是一手带大他的长辈。前辈要我死,而他要保我,就是这么矛盾又简单。”
“他没有让步。”
“他当然不会让步。”(苦笑)
“那你是怎么做的?”
“……那次是第十一次,我偷偷尝试过换回定位器,但他很警惕,我没有成功。最后我说,如果你不肯把定位器换回来,那我们就全程绑定行动,横竖我是你的观察手(专员『BP』笔记:看来他发小是狙击手。)……但这一次还是失败了。”
“我们没有分开,但是他在最后推开了我……然后我听见了枪响……”
(转录人:叙述者的呼吸变重,表达逐渐困难。)
“我被他推进了树丛,他倒在我面前,黑色的冲锋衣被血浸湿。他望着我,他的目光哀切又平静,却又无声而斩钉截铁地告诉我不要前进……”
“……他真的很希望你活下去,他自己也在很努力地让你活下去。”
(转录人:五秒的沉默,叙述者揉摁自己头发的声音,还有沉闷的叹息。然后叙述者的声音重新归于平静。)
“我看到他艰难地抬起了手,扶向耳际,然后……”
“然后我听到了耳机里传来的敲击声——微弱的,但很有规律的。”
他伸出手——我发现他的指节清癯而伤痕累累——在桌面上轻轻敲起来。
(转录人:衣料摩擦声,指关节叩击木质桌面的声音。
“叩,叩——叩——,叩——叩——叩——,叩,叩——叩,叩,叩——叩,叩,叩。 ”)
“在听到这段声音之后,我就醒了。其实回想起来,每一次结局的时候,我都能听到这个奇怪的敲击声,只不过我自己情绪太不稳定,所以才没留意到……在这之前,我一直以为,他的死亡,才是我回来的契机。”
“这段声音……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?”
“我回去对照了摩斯密码表……抱歉,能借用一下纸笔吗?”
他的声音有些低哑,却又不可思议的宁静。我说那有什么不可以,把纸笔都推了过去。他拿起笔,一笔一画写下了短短的一串字母。
w o a i n i。
是爱啊。
如此沉默的,刻骨的,隐晦的,不甘的爱。
是啊,好像也只有爱,才能让一个人心甘情愿为你去赴死。
我默然良久,问:“……那你呢?”
他望着我,眼睛像一块鲜红的冰,但我仿佛能看见里头泼天的雨。
他轻声说,我从前不知道。
我问他,那现在呢?
他定定地看着我,然后低眸伸手,把刚刚的节奏缓慢,清晰,坚定地重复敲击了一遍。
他说,现在我明白了。
(转录人:又一次长久的沉默。)
“我急于验证自己的想法,立刻又回去了一次。那个时候下着暴雨,我傻站在外面,他打着伞追出来,一边骂我一边给我披毛巾。然后我一把抱住他,我说,我听见你说的了,我爱你,我真的很爱你。你听见了吗?”
“下一刻世界扭曲,我醒了。”
“……我这时才明白,原来他的死,不是结束一切的原因。只要我们说出那句话,梦境就会结束,我就注定不能看着他拥有未来。”
“况且,就算没有这句话……我也注定是要死的那一个。所以无论我做出什么改变,只要我是敌人的目标,他就永远都会奋不顾身。”
“……那你接下来想怎么做?”
他双手交握,安静地靠着椅背。初夏的阳光从百叶窗间透进来,把他苍白的半边脸照得发亮。
“我希望他放弃我。”
其实我冥冥之中就觉得,这可能不会成功。但我还是什么也没说,只静静地等着他往下讲。
“您还记不记得我说过,我会回到被烧掉的日记上对应的时间?”
“嗯,对,我记得。”
“……我们之前吵过一次架。”
“吵架?”
(转录人:叙述者轻轻笑了一下,无奈而又凄伤的。)
“对。我一直都很让他操心,他总是怕我受伤,会拦着我做很多事情……以前我有时候会烦他。”
“您知道,那时候年轻,总不乐意被拘着,反骨总有那么几根。我不喜欢他因为担心我而总想替我揽下很多事情——我希望自己是他能够共担和信赖的人。”
“有一次任务,我们出现了分歧——大概是一个导火索吧——回来就演变成了冷战和争吵,但最后我们都各自想通了,道了歉,然后和好了。”
“他在下一张日记里写了这件事情,我烧掉它,回到了我们冷战到最后的时候。”
“你……”
我看见他用力地闭了闭眼。
“我说了很多很过分的重话。”
他手肘撑着桌面,抬起一只手,捂住自己的眼睛,指腹摩挲着眉骨,声音又闷又轻,听上去很疲惫。
“……他很难过,我看出来他很难过。”
“但最后我还是失败了。让他那么痛苦,最后我居然还是失败了。”
说实话,那些重话连我听到之后都很震惊……因为它们伤人且诛心,犹如一把双刃剑,践踏了对方的一片情意,也将他自己捅得遍体鳞伤——到头来鲜血淋漓的只会是两个人。
但这个结果……其实我并不意外。毕竟一个能为心爱之人一次一次奔向死亡的人,怎么会轻易地因为几句话放弃对方呢。
换句话说,一直这样沉默地去爱着别人的人,又怎么可能没有做好被否定的准备呢?
“你到底有完没完?一直跟着我很有意思吗?”
“所以呢?就因为小时候那点破事儿(专员『BP』笔记:小时候?),你一直缠着我!有必要吗?!我受够了!”(专员『BP』笔记:潜台词:没必要,不值得。)
“你以为你这样我就会为你不顾一切吗?!”
会不会不顾一切……谁又说得清呢?
我觉得他会的。
“那你后来还做了什么?”
“……”
“你成功过吗?”
“……”
(转录人:叙述者重重地叹息了一声。)
“刘医生,您还记得一开始我问您的那个问题吗?”
“啊……是那个‘如果有机会能改变结局、拯救一个人’吗?”
“您的答案是什么呢?”
(转录人:片刻沉默,大概是医生在沉思。)
“我不知道……但你已经作出了你的选择,不是吗?”
(转录人:叙述者没有立刻回应,然后倦怠地笑了一声。)
“……是的。”
“我会竭尽全力保住他,哪怕放弃我自己。”
他的表情平静又决绝,我心里咯噔一下,忽然有一种不太好的直觉,没忍住追问。
“放弃你自己?万一真的是梦呢?即便那是没有结果的?”
(转录人:长达一分钟的沉默,期间可以听见略急促的、轻微的呼吸声,之后是叙述者轻声的回答,像叹息。)
“是啊,即便那是没有结果的。”
【第三段录音结束】
文件序列:06
类型:录音文件
标题:刘医生与洛小熠第四次谈话的录音,以及谈话后刘医生的总结录音(二者交叉剪辑整合版)
时间:2069年12月3日(专员『BP』笔记:根据档案,洛小熠在这两年多的间隔中不断接受外派出任务。)
声音来源:洛小熠,刘医生
转录人:情报组专员妖姬『YJ』
特别注明:内部机密,禁止泄露。
【第四段录音开始】
现在是2069年12月3日,19点46分。
又是很长的一段空白期……时隔两年多,我再次见到了洛小熠。他这会儿总算给我一种气场和年龄略微匹配的感觉,我注视着他时,终于不会被怪异的违和感哽住了。
不知道是不是两年多的外勤任务太艰苦,我感觉到他的气色又变得不那么好了。但他坐在那儿,整个人仍旧是沉静温和、临危不乱的,即便年轻,也依旧能让人下意识觉得他很强大,强大到令人心安。(专员『BP』笔记:奇妙的气质。)
我们简单随意地聊了一会儿天,包括但不限于军营里和医院里的事情。气氛很松弛轻快,有一瞬间我差点忘记了,面前这个年轻人经历了多少绝望悲痛的事情。
“其实我只剩一点点没有告诉您了。”
“我懂了,所以你就是想讲故事,讲不完心里不舒服。”
(转录人:医生的语气很俏皮,带着点调笑。然后是两个人的笑声。)
“您要这么理解也没错。”
我们开了一个小玩笑,乐了一阵。他先静下来,直视着我。
“其实我已经开始做……大概是最后一个梦了。”
“我想我快成功了。”
“你烧了最后一张日记?”
“嗯。”
“是什么时候的?”
“他开始写日记的时候是二十岁。但是第一张的日期……他写的是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。”
“第一次相遇?”
“2054年6月29日,那年我们六岁。”
“我遇见他的时候他正在被别的孩子欺凌……他父母是烈士,走得早,又没有其他长辈庇护,很容易被欺负。我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帮忙赶跑了其他人,我们就这么认识了。”
(转录人:短暂的停顿。)
“您知道他在第一张上面写了什么吗?”
“愿闻其详。”
(转录人:三秒的静默。)
“……只有一句话。”
“‘我此生第一幸事。’”
他问我,为什么呢?
他的声音很轻,略微有些沙哑,清淡的面色惘然得如同入梦一般,仿佛真切地对这句话感到茫然。
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。
“……您知道吗,我回去过很多次。”
“我们一起打过靶,一起拉过练,一起谈天说地插科打诨,一起赴汤蹈火出生入死。我陪他反复过了很多次二十二岁的生日,重新祝他新年快乐,希望他平安喜乐,万事顺遂……”
“我很清楚这些都是我偷来的时光,并且它们永远都会在2070年的夏天戛然而止。”
“……因为他不会放弃我。只要我还在,危险无时无刻不会降临在他的身边。”
“我必须离开。远离我,就是让他远离危险,远离煎熬,远离一切一切让他痛苦的事情。”
“所以你回到了你们初遇的时候,阻止了你和他的相遇,对吗?”
(转录人:沉默,窗外有暴雨噼里啪啦砸上玻璃的声音。)
“……也不算吧。”
他向后靠着椅背,姿态沉静放松。窗外噼里啪啦地下着雨,他转过头去,午后暴雨里寡淡的天光正正蒙在他的脸上。
“我还是赶跑了那些人……只是我没有留下来和他认识,我直接跑了。所以其实还是遇见了,但他并不认识我。”
(转录人:叙述者俏皮地轻笑一声。)
“不过他还是当了兵,我记得他去了情报组……我后来才知道,原来那是他老师很早就想他留在后方工作,只是他在从前的每一个梦里都没有同意,才去了特战小队。”
“所以在最后一个梦里,他根本不知道我是谁,也就不会被永远困在二十二岁的八月。”
(转录人:叙述者停止叙述,接下来是长达三十秒的沉默,有风声,有雨声。)
“所以……你指的改变和拯救,听起来有点像时空穿越,是吗?”
(转录人:短暂的停顿,然后叙述者笑了笑。)
“您相信吗?”
“……我想我是个唯物主义者。”
“那您就当我在做梦。”
“你之前很清楚没有人会相信,所以才不太愿意说出这些事情,对吗?”
“但您也确实不相信,不是吗?我知道那很难,毕竟连我自己都不太相信。”
他这句话说得很轻松幽默,我们都笑了。但我能注意到他的眉尖微微拢起,那是一种很伤感的笑法。
“但我会试着理解你。”
“谢谢您。”
“职责所在。”(转录人:医生在这里停顿了一下,然后柔声继续说下去。)“那么,可不可以告诉我,几年前又是什么驱使你想要坐在这里告诉我呢?”
(转录人:静默,然后是叙述者几不可闻的叹息。)
“……因为我遇见他了。”
“他还是来了军队,我告诉过您的,对吧?只要我们都在特战学院,总会碰上的。”
“直到重新见到他以前,我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很好地接受一切。”
(转录人:叙述者在这时深吸了一口气,然后重重呼出来,像叹息。)
“但是看到他以后,我还是有点不甘心。”
“不甘心?”
(转录人:接近十秒钟的沉默,然后叙述者轻声回答。)
“有一节军事地形课我们刚好撞课了——对,就是我第一次来找您的那一天。那时老师叫我起来回答问题,我说不会,(专员『BP』笔记:听了无数遍,为什么还是“不会”呢?)然后老师就点了最前排的他起来回答。我一直盯着他看,他坐下的时候可能觉得不太对劲,就回过头来,我立刻低头假装写笔记,实际上钢笔的墨把纸都糊了。”(转录人:叙述者哭笑不得地笑了。)
“下课的时候我被老师拉过去训话,走得慢了一些,回来的时候教室里只有他一个人。我回座位收拾好东西要出门,他忽然在我后面叫住了我。”
“他问,你是谁?”
(转录人:窗外有一声惊雷,叙述者声音不稳。)
“我根本不敢回头……我用尽全力才逼迫自己不要回头。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看着我很像小时候的那个人,但是这不重要……总之,这个问题对我来说简直有着致命的诱惑力,就像高考数学最后一道大题的十二分……我没考过高考但是我大概还是知道的(转录人:苍白的笑声)……十二分,我明明知道标准答案,但是我知道自己一个字都不能写上去,因为写上去一切都会万劫不复……就是这种感觉。”
“那你……”
“我最后还是尽可能平静地回头看了他一眼,但我没有回答他……我不能开口的,我已经快一败涂地了。”
他收回视线,隔着一张桌子望着我,又或者是望着十六岁那年站在教室里的那个人。年轻人小幅度地摇着头,声音轻而不稳,像凄苦的哀求。我才意识到,几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,他坐在我面前的时候那么疲累消极,是因为一场本来应该有、又不应该有的相逢——或者说重逢。
(转录人:急促的呼吸声。然后是倒水声,纸杯被推过去的声音。)
“慢点。”
(转录人:乱套的呼吸归于平静。)
“……谢谢。”
“其实……”
“其实就算我把那些当做是梦……你也真的很勇敢,你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人。”
他握着杯子,不置可否,只是温和清淡地笑了一下,然后摇了摇头,起了另一个话题。
“我在那一刻知道,我还是不甘心。”
“一想到要是活下去,以后的日子还能看见他,我就还是有点不甘心。”
(转录人:长久的静默。)
“那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呢?一次次地去改变和修正,你最后得到你想要的了吗?”
“……快得到了。”
我之前好像说过,洛小熠的眼睛很亮,亮得出奇,如同他的名字一样,即使状态压抑低迷也捂不死灼烧的烈焰。
就像现在。
他望着我,他的眼睛就像两颗正在飞速下坠、穿过大气层、在摩擦中剧烈燃烧的星辰,里头的东西滚烫得如同一把烧了千万年的火。
“我想要他活下去。”
【第四段录音结束】
文件序列:07
类型:录音文件
标题:专员『BP』与刘医生的访谈
时间:2077年11月6日
声音来源:专员冰魄『BP』、刘医生
转录人:情报组专员冰魄『BP』
特别注明:内部机密,禁止泄露。
【第五段录音开始】
“当时我没想到,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洛小熠。”
“七年前那场行动的消息传得轰轰烈烈……我一开始知道的时候很不可思议,然后他说过的的话紧跟着就浮上心头……我才后知后觉这真的是一件离奇而诡异的事情,一时间也没忍住觉得恐惧。”
“但是那股恐惧退下去之后,我又觉得无尽的悲凉和哀伤。我在心里问自己,洛小熠,你得到你想要的了吗?这就是你想要的吗?”
“我没和任何人提起过他告诉我的这些事情,一是医生需要保密,二是我下意识觉得没必要告诉别人,因为别人既不会相信,也无需知道这些……直到你过来查当年的事情。”
“你可能会觉得匪夷所思,我也一样。理智告诉我他可能就是单纯的妄想症,或者是单纯的梦魇,但我潜意识里总有一个声音在呐喊,呐喊着让我相信他。我有时候路过情报部门,总是忍不住去想,那里面可能会有一个人,那个人曾在不可计数的时空里为了深爱的人义无反顾奔赴死亡,也让洛小熠一遍一遍穿梭于混乱的时空之间,最后再心甘情愿地放弃自己的存在。”
“我那个时候就想,怎么会呢?”
“一个不惜一次次奔赴死亡,一个不惜让对方忘记自己……”
“你说,这个世界上,真的会有人这么情深至厮地爱着一个人吗?”
“……我不知道,但如果真的有,这样的爱,无人知晓,无人铭记,不是太悲哀了吗?”
(转录人:专员回答后,医生陷入长达十秒的沉默。)
“人不记得,但也许声音会记得的。”
【第五段录音结束】
“喂,不吃饭啊?”
身后有人一把拍在他肩上,凯风应激之下猛一回头,看见同组的专员『妖姬』沙曼正挑着半边眉看他,手里一杯冰美式,愣是端出了82年红酒的感觉:“组长,还卷啊?这都几点了?”
他扫了一眼那杯凝满了水珠的咖啡,然后抬眼看向这位和他呛声呛了七八年的老搭档:“不去跟你哥吃?”
“我哥他们……”沙曼漫不经心地想要应声,余光倏忽瞥见对方电脑屏幕上文档最末尾的“冰魄”两个字,登时收了声,硬生生转了话头,“你还在看那个?”
他回头,看到那个关于021行动的调查笔记,顿了顿,平静回答:“嗯。”
沙曼沉默片刻,还是说:“元海的事情跟你没关系,你也不用这么执着……”
“我知道。”他淡淡应声。
沙曼没往下说,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——一手把自己教出来的前辈涉嫌叛变被拘,他不可能完全不受影响。在秘密调查021行动的时候,他作为情报组组长,被分配到的居然是最边缘人物洛小熠相关的任务,那个时候他就多多少少意识到了问题——何况他对元海的异常早有所察觉。好在后来在调查中确定他与叛变没有关系,他是烈士子女,又立过功勋,这才没被拉下水。只是经过这么一遭,别人也就难免会觉得他调查这些是因为心有不甘,或者是一些对长者旧日的情感。
但是不是的。
凯风想,我并不是执着于这个。
他对元海的感情的确是一度很复杂,可是经过一段时间,他也确实想通了一些——看重是真的,关照是真的,利用也是真的。所有的一切纠缠在一起难解难分,所以他也不再试图去区分……如今大概也算是放下了。
他真正迷茫的点是洛小熠这个人。这个战死在021行动里的、只有二十二岁的年轻人。
或者说,是一个二十九岁的年轻人?
他曾经和对方同处特战学院,但因为很快就转去了情报部门,因此那点“共处”的学生时代也短得可怜。后来更是一个在作战小队,一个在情报部门,甚至没有机会见面 。除却新兵时期只知道名字的短暂同窗,其余时候几乎称得上毫无交集。
他自认心理学修得不错,看人很少失算,审讯时什么牛鬼蛇神都见过,何况是洛小熠这种单纯到可以一眼看穿的人。他曾就着那点短暂的印象评价过这个人:赤诚坚定,强大勇敢,对自己苛刻至极,对别人关照宽容,再加上一点愚蠢天真的理想主义——一个标准的大公无私奉献者。
但现在他发现自己好像看不太懂这个人了。
“所以你真不去吃晚饭?再不走食堂估计都没菜叶子了。”
沙曼的话突兀地把他从不知名的虚空里拉回来。凯风愣了片刻,然后摇摇头:“我等会儿去一趟陵园,今晚先不吃了。”
“去看父母?”
“嗯。”
沙曼顿了顿,大概是想说些什么。这时候龙昊天在门外叫她,凯风趁机挥挥手示意她赶快走,也就到最后都没说出来。
情报组专员『BP』笔记:
【以下为加密内容,仅本人拥有查看权限。】
文件序列:08
类型:录音文件
标题:洛小熠自述
来源:洛小熠遗物中的录音笔
时间:2070年8月21日
声音来源:洛小熠
转录人:情报组专员冰魄『BP』
特别注明:私密文件,他人无权查看。
【第六段录音开始】
凯风,你好,我是洛小熠。
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,如果你觉得不够,我们可以从现在起重新认识。*
当初在军事地形课的教室里,我很没有礼貌地回避了你的问题,故作高深地回头看了你一眼,然后拽得二五八万地走掉了。很招人厌吧?
你可能还记得我是谁,当然,你也可能已经根本想不起有我这么一个人了。
我还是希望是后者,因为这样会更安全一点,我留给你的不愉快也能消失得更彻底一点。
我知道在七年后的某一天,元海的事情还是会被曝光,你们一定会彻查当年的行动。而我,作为即将——到那时是已经——战死在这次行动中的人,难免会成为你们调查的一个方向。嗯……我想想,大概是很不被重视的那个方向吧?
总之,你们总会查到我和刘医生的对话。毕竟一个军人在六年来以异常频率接受心理咨询,怎么听都是一件值得怀疑的事情。你们肯定会调取刘医生看诊的录音,到那个时候,洛小熠是个妄想症患者的消息就会传遍整个基地——!
……抱歉,开玩笑的。
这个时候的你应该不喜欢这样。毕竟你并不认识我,我一个陌生人不该这么没规矩,冒犯了。
我的确是因为二十九岁那年一场烧毁日记的意外,发现自己可以回到过去。自那以后,我把你的日记全部复印备份,接着开始一张一张烧掉日记,在一次又一次穿越里用尽一切办法去改变这个结局。
然后就像我对刘医生说过的那样,我失败了很多次,而现在是最后一次,我快要成功了。
我现在就站在装备室的换衣间里。因为特意提前过来,房间里没有别人。我一个人捏着录音笔,靠在狭窄的隔间里,想起曾经的每一个时空里,你都在这个时候来到这儿,悄无声息地换掉我的定位器,把你的命运交换给我。
多傻啊,你为什么不愿意放弃我呢。
想想也是奇妙。就算是在这一次穿越里,我阻止了我们的相遇相识,我们的人生轨迹也还是会在十六岁那年的军事地形课上短暂相交。当年下课的时候你突然叫住我,那时你想到了什么呢?是不是觉得我很像小时候那个赶完人就跑的小孩子?还是觉得我一直盯着你看,有种别有所图的怪异?
我无从得知。
只是现在站在装备室里,021行动的命令正一分一秒地逼近,我还是忍不住想,六年前,十六岁时,在那个空荡荡的军事地形课的教室里,你到底为什么要叫住我?
我已经做好了准备,而你在我踏入万劫不复之前叫住我。
十六岁的你皱起眉在我身后问,你是谁?
那一刻我想到很多。想到你每一次唤我的名字,想到你望着我弯起眼笑,想到你在泼天的暴雨里撑着伞冲到我身边,想到你在枪响中坠下海崖。
整整十二分的压轴题,多么诱人而致命的温柔。
我险些缴械投降。
我本来是想让这些事情彻底烂在肚子里,永无重见天日的可能。但是,只要你能查到我和刘医生的谈话,以你的敏锐度,一定会起疑,大概率会在别人都不相信的情况下去继续调查我这件离奇的事情……我毕竟不是案子的重点,除了妄想症也没什么好调查的,而你向来在某些事情上执着得奇怪,估计七年以后,应该也只有你会去查我那些七零八碎的遗物吧。
我想也许有一天你会需要听到这段录音,所以还是老老实实地给自己录了一段临终感言,把录音笔留在了这些零碎物件的中间。
但我还是希望你永远没有需要用到这段录音的时候。
有些事情,过去了那么久,没必要知道的,就合该让它永远沉寂下去。而有些人,逝去了那么多次,明明本来就可以活下去的,就应该把属于他的未来还给他。
凯风,我很快就要得偿所愿了,但我还是有点不甘心。
在偷来的时光里,我每次望向你的时候,都不受控制地痛苦而快乐。就像我的背后绑着一颗定时炸弹,它的倒计时会在2070年8月21日的下午结束,或者会随着我们都有可能说出的那句话而结束——当我背负着这颗炸弹和你拥抱的时候,它咔哒咔哒的计时声如同钢针入骨,顺着我的脊骨精准地刺向心脏,我永远心怀不安。
我们从来没有像真正的爱人那样共处过。没有告白,没有亲吻,没有悸动,只有周而复始的无奈和悲哀,偷得年华的侥幸和眷恋,甚至到后来连见面也成为奢侈。从前我没有听到你的声音,不曾给予你最后的那句话一声答复;而如今我听见了,却仍旧只能以沉默应答。
这是曾经的你最大的遗憾,而我无能到至今都无法弥补。
但比起我那些微贱的喜欢和自私的不甘,我更希望你活着。
我该走啦,我终于要去到我该去的地方,迎接本来就应该属于我的命运了。
如果可以,我希望你永远都没有机会听到这段录音,又或者,如果你听到了,也希望这段录音不会给你的人生带来任何负担。请你把我当做你生命里一个再匆忙不过的过客,一个仅仅在十六岁那年有过一面之缘的路人。
凯风,请你原谅我。请你原谅我的自私和无能,原谅我的懦弱与迟钝。我一直在自作主张,从来没有询问过你的意见。即便是在生命的最后几个小时里,我也无法说出那句你重复了无数个时空、也等待了无数个时空的话,甚至只能寄希望于让你忘记这些令人困扰的事情。
对不起,也谢谢你。
我没有以后了,但一定还会有人有机会,能看到二十二岁以后的你露出笑容。
你保护了我这么多次,也给我一次保护你的机会吧。如果必须要有谁牺牲,那就让本来应该承担这个结果的人去面对吧。
【第六段录音结束】
黑沉的阴云从海上卷过来,浪一样袭向这片陆地,昭示着一场欲来的风雨。
凯风弯下腰,把沾着露水的白菊在父母的墓前放下。他向来寡言,面对年幼分别十余年不见的双亲更是无话可说,只是静静地站了一会儿,听了一阵风声,就准备转身离开。
远处的潮汐翻涌而上,哗啦一声。
他忽然停步。
他回过身,凝视着墓碑前的两束白菊,就这么看了一会儿,然后低声说了一句“抱歉”,从两束花中各抽出一朵,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。
他在烈士陵园的另一处停下,顿了片刻,俯身把两枝白菊放在崭新的碑前——碑前空荡荡的,很奇怪,好像长眠在这里的人与其他人都毫无联系,但依据他为数不多几次对这人的观察,对方分明不应该是一个会把人际关系搞得如此糟糕的人。
“洛小熠。”
他站在那儿,对着那张黑白照片,轻声念出这个陌生的名字,生涩得好像生平第一次唤人一般。
风吹过一座又一座石碑,挂在柏树的枝头打着旋。菊瓣上的水珠蓦地落下。
虚空里一声枪响,有人在呼啸而过的空气里敲打耳机,敲击声化作沉默隐晦而震耳欲聋的呼喊。
“我爱你。”
那是他自己的声音。但他知道那不是他,他从来没有这么撕心裂肺地爱过一个人。
下一刻视野扭曲,在十六岁的那个空荡荡的教室里,他听见自己的声音:“洛小熠。”
海上一声遥远的惊雷。
“你是谁?”
十六岁的他皱着眉问。
“……你是谁?”
二十九岁的他立在墓碑前,望着那张黑白照片,茫然出声。
但是当初停在门口的少年人没有回答他,如今黑白照片上的青年人更是无法回答他。那人一身军装,只是冲他弯着眼微笑,清隽的眉尖微微拢起,在灿烂的温暖里无端萦绕着一股云雾般的哀愁,苍白寂静,挥之不去,像一朵一边盛放一边凋零的花。
他想起十几年前,一段久远的回忆里,那个孩子让他从围攻中脱身,却忙不迭地转身就跑,他只来得及看见对方仓皇回头时,口罩上一双枫红色的眼睛。
像燃烧的星辰一样耀眼。
刘医生说,洛小熠的眼睛像下坠穿过大气层的、燃烧的星辰。
二十二岁的洛小熠在无声的黑白里朝他笑着。
而十六岁那年的教室里,一身军装的年轻人站定,回过头,一双眼睛在阳光里泛着鲜红的光晕,如同正在下坠穿过大气层的星辰,里面凝着千回百转的情愫,两团火似的,把立在原地的他烧了个干净。
“你说,这个世界上,真的会有人这么情深至厮地爱着一个人吗?”
“……我不知道,但如果真的有,这样的爱,无人知晓,无人铭记,不是太悲哀了吗?”
“咔哒。”
洛小熠睁开眼。海边的暴雨像粘稠的血一样泼下来。
他站在雨里,黑色的作训服被浇得湿透,雨水从脸上流下来,糊得视线模糊不清。正值盛夏,浓郁的暑气烘烤着皮肤,蒸出黏腻的汗水,只有在这样的大雨里才被冲洗一二。但现下他浑身发冷,连垂在身侧的指尖都青白颤抖。仿佛刚刚才适应这具身体,洛小熠绷紧了手臂肌肉,僵硬地抬起胳膊,用衣袖在脸上重重擦了一把。擦不干净,温热的水汽很快又重新模糊了视线。
第十二次循环。
“你干什么?!这么大的雨!嫌自己感冒不够严重吗?!”
头顶一瞬出现了暴雨砸在伞面上的闷响,身后有人正责备着把毛巾往他肩上披。洛小熠转过身,正正对上那人海一样清碧的眼睛。
他急促地呼吸了几下,然后猛一抬手,用力地搂住了对方,仿佛要耗尽余生的气力把这人留下。雨水砸到伞面上,噼里啪啦,让他想起耳机里的敲击声,隐晦又不甘的告白。
凯风下意识用另一只手拥住他,没管他浑身的雨水会弄湿自己,轻声问:“……怎么了?”
洛小熠环着他的脖子,眼泪像暴雨一样倾泻。
“我听到了,我听到你说的了。”
他说。
“我爱你,我真的很爱你。”
“你听见了吗?”
潮汐短暂退去,又再次扑上岸边,像一声重如千钧的叹息。
“……人不记得,但也许声音会记得的。”
fin.
标题翻译:如果声音能记得。
*句:“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,如果你觉得不够,我们可以从现在起重新认识。”
——出自《一闪一闪亮星星》中林北星的台词:我们认识很久了,如果你觉得不够,我们可以重新认识。